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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买鸟放飞者的烦恼

2000-04-06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老人告诉他,一只上市的鸟背后有20——50只同伴的尸体给它垫背,并指给他看与鸟市为邻的猫市、狗市,猫狗的食物是成桶的鸟尸;他问鸟贩:“干吗干这个?”鸟贩答:“混饭吃。”他又说鸟贩:“混饭的路千万条,为何非造伤害生灵这个孽。以前没人告诉你它们是受国家法律保护的鸟类吗?”鸟贩回答:“没听说过。我也不知道哪些是,反正有人要买,有人供货,我们就卖呗。”他想,我这点微薄渺小的努力,又能从鸟贩子手中救出几只野生鸟儿呢?

买鸟放飞

舒志钢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带女儿舒畅到北京鸟市上转转,目的只有一个:买鸟放飞。带女儿去是为了让她观察和认识不同的鸟儿,从小培养她有一颗善良慈爱的心,领悟生命被束缚和获得自由的感觉。他们不买那些人工培育出来供人玩弄的金丝、蜡嘴、八哥、画眉、鹦鹉之类的鸟儿,因为它们如同被大款们包养在别墅中的“小蜜”,已习惯了在鸟笼中接受人的施舍,给人当宠物解闷的生活方式,让它们到大自然中去自食其力,等于让它们去死,这是绝对不能拿来放飞的。他们的目标是从山野中被捉来的野生鸟类,尤其是益鸟和受保护的鸟儿。

有些野生鸟儿买回来后,由于其饥渴、伤疼、惊吓,不能马上放飞,还得将息一阵。有一次,他们看见一个外地鸟贩子脚边的尼龙网中趴着两只怪模怪样的鸟,已奄奄一息,叫什么名字连舒志钢也说不上来,要价20元一只。他们买下后,一查资料,才知道这叫小苇?,是一种受保护涉禽,栖息在芦苇荡里。他们马上到鱼市买了些小鱼给它们当食物。一周以后,舒志钢看它们已从惊吓和饥饿中缓过劲来,就和女儿带它们到颐和园后湖桥上去放飞。两只苇?同时展翅,双双腾空而起。舒畅乐了:“哦,鸟儿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的样子可真美!”

还有一次,他们买了一对花斑啄木鸟。那只雄的特别漂亮,不但全身黑白花羽,而且头顶上还有一小片鲜红的羽毛。它起初用锥子一样的长嘴乱啄舒志钢的手,拼命扑腾挣扎。后来见他没恶意,还喂它肉末,态度才缓和了一些,但仍十分警觉,它已被人类伤害怕了。那只雌的却有些打蔫,第二天就死了。第三天,他们到郊外一片柳树林里,先把雌啄木鸟埋在一棵柳树下,然后把雄啄木鸟放飞了。雄啄木鸟没飞多远,就以那种竖着立在树干上的特有姿势站在附近一棵柳树上。人和鸟就这样默默相望着。舒畅不知道它在想些什么,问爸爸:“它是不忍心离开我们身边树下埋的雌鸟吧?”

可是,在一次放飞绣眼时,舒畅却哭了。

那是前年,他们一次买了20多只绣眼。这种小鸟绿身子白眼圈,叫声清脆,很可爱。已经上小学的舒畅喜欢得不得了,天天喂。养了一个多星期,终于可以放飞了。舒志钢却成心考考女儿:“舒畅啊,你看这群绣眼咱们是接着养呢,还是放了好?”看得出小舒畅心里很矛盾,想了好久才说:“还是放了吧。”说完眼圈就红了。等他们到颐和园南门那片柳树林里放飞这群绣眼时,舒畅哭了,边哭边放。也难怪,她跟绣眼有感情了,可她又懂得让绣眼重返大自然才是真正爱它们的道理。不过也有舒畅弄不懂的,比如,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捕猎吞食野生动物,问爸爸:“是不是那些人吃不上饭饿急了?”舒志钢很生气地告诉她:“哪儿呀,这些人不缺吃喝,他们这样做是贪财贪吃摆阔。其实不光丢人现眼还触犯法律呢!”

算来,舒志钢从1993年开始买鸟放飞,已6年多了。问他几年来买鸟多少、费用几何?他说:“钱没算过,鸟,有几千只了。”无疑,舒志钢的答数是个约数,但听着真实、自然、可信。确实,正如他解释说:“我觉得买鸟放飞就和我买自己喜欢的书一样,是出自内心的,没必要去统计,更不可能一笔笔记下来;再说,鸟的价格也由于季节、鸟被卖时的状况等原因变化很大。”

买鸟放飞缘自“工作”和一段“应忏悔的岁月”

1993年初,在中国和平出版社任职的舒志钢开始编撰“人与动物”系列丛书。编撰中,动物世界里的喜怒哀乐悲惊恐在他眼前鲜活起来,始知动物与人类情感相似。比如婴儿习惯在摇摆中入睡,这是灵长类动物在被风晃动的树干上生活的结果;孩子在惊恐中抱住成人,这是灵长类幼子依附在母体上逃生的本能;人紧张时手心出汗,这是灵长类遇敌时需要稳抓树枝的心态;大多数人做过从高处摔下去的噩梦,这是灵长类在攀援中经常发生的事故;人类怕蛇,这是灵长类最常见的危害……百万年积累下来的一切,以生物基因的形式遗传给了人类。

这使舒志钢猛然想起了自己1979年返城待业日子里读过的《寂静的春天》。他读的是节译本,且当初还把它当做是位文学女性的抒情散文。读后才知道,这其实是被称为“环保之母”的美国女科学家蕾切尔·卡逊的划时代的经典之作。这位“环保之母”呼吁人类保护生态环境和野生动物,首次提出了人与动物划等号的观点,严重警告:“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该受到尊重,包括人为区分的害虫恶兽。生物的多样性是生命存在的基础之一。”这一切触动了舒志钢的某根神经,1993年春夏之交的一个周末,他去六一幼儿园接女儿舒畅,快到北京外国语大学教工宿舍单元楼家门口时,见一男孩边走边用细绳拖着一只在地上扑腾挣扎的鸟儿。过去一看,是只杜鹃,右翅膀上挨了一汽枪子儿、一片血迹。他顿生怜意,就要过来给它上了点药,扣在一个筐子下面,喂它些肉末。过了一个多星期,看它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就和女儿把它带到大学后面四季青乡的田野中放了。有个熟人知道了这事,就说:“这算什么,你去官园鸟市看看去。”舒志钢上班处离鸟市正好不远,有天下班就到鸟市去了。一看还真吃了一惊。这儿被抓来贩卖的野生鸟儿确实不少,其中好些都是国家或北京市的保护品种,如灰喜鹊、大山雀、猫头鹰、啄木鸟、绣眼、雀鹰、戴胜等,还有蛇、刺猬等小动物。他想,由于一些人大肆捕猎鸟类和蛇、蛙等野生动物,近年来虫害鼠害泛滥成灾,生态环境遭到了严重破坏。国家1989年就颁布了野生动物保护法,严禁捕猎野生动物,怎么还有这么多人买卖呢?他急忙去找管市场的,告诉他们这些鸟和动物是受国家法律保护的,得赶紧没收放生。可这些人竟见怪不怪带搭不理的,还有点嫌他多管闲事,他只好又去找鸟贩子,这帮人更不讲理,说:“连管市场的都不管,你瞎管什么?再说要放了谁给我钱赔偿损失?”当时他也赌上了气:“行,我给!”40元当场买了只灰喜鹊,骑车路过紫竹院公园时放了。打那以后,他就隔三岔五的到鸟市上去转转,看到有自己负担得起的野生鸟儿就买下来放飞。

舒志钢说他买鸟放生,还有一个他“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的秘密:为忏悔知青岁月。原来,舒志钢曾在云南西双版纳做知青10年。为在千年形成的原始森林上垦荒,种植像胶林,成片树木在他的利斧下倒地。“那时,除了人,见立着的,就砍”。舒志钢身为连长,手不离斧。一只被当地人唤作九节狼的生灵在树林里跳来窜去。一棵树倒下了,它又跳至另一棵树。待九节狼跳到最后一棵红椿树上时,知青雀跃。最后的红椿树倒了,在劫难逃的九节狼被剥吃掉。大规模的砍伐过后,舒志钢所在连队被洪水围困,他们想上树,但周围无树可攀。

后来,舒志钢到“进山班”看管橡胶林。他与黄颔蛇、刺猬、野兔、老鼠、壁虎等相安度过两年。那两年,他读书,始知原始森林不能复生,一棵树一个世界,原始森林是一庞大家族,大生态群落被破坏了,必然发洪水。“毁了多少树,害了多少鸟”,返城20年的舒志钢说这是笔良心账,不算不成。

买鸟放飞其实是无奈之举

舒志钢说他很讨厌那些卖野生鸟儿的鸟贩子,他们总给人一种脏兮兮而又贪婪的感觉,但他又不得不带着向犯罪分子赎回人质的心情抑制住内心的厌恶跟他们侃价。他和女儿曾亲眼看见一个鸟贩子将一只脚部受伤的灰喜鹊从笼子里一把抓出来,狠劲摔死在地上。女儿当场就气哭了,鸟贩子还理直气壮:“卖不出钱来了么!”

他叹息着正要离去,一老人凑上前来,“玩鸟的?”舒志钢摇头:“放生。”“哦,信佛的。”舒志钢说为了环保。老人听了,说:“你收了吧,你买得越勤,他逮得越欢,你是真佛还是假佛呢?”老人告诉他,一只上市的鸟背后有20-50只同伴的尸体给它垫背,并指给他看与鸟市为邻的猫市、狗市,猫狗的食物是成桶的鸟尸。

舒志钢头皮发炸。不料,这触目惊心的景象就在眼前:一个鸟摊前,一位鸟商正在把从捕鸟人那儿收购来的杂鸟从捕鸟人的大鸟笼中抓出,分装到各个笼子里去。那大鸟笼子一米多高,分为五层,每层约20厘米,都塞满了各种野生鸟儿。当他抓完某层内的活鸟后,就看到这层鸟笼底部铺得满满的一层死鸟。他掏出死鸟堆在一边,接着抓另一层笼的活鸟。当他把五层鸟笼中的鸟都抓光掏尽后,死鸟已在笼子旁堆成了近百只的一个尸堆,其中有山雀、眉子、麻雀、绣眼、灰喜鹊等。而面对这惨不忍睹的状况,这位鸟商的表情却平静麻木,像水果小贩把筐底的烂梨随手扔到垃圾中一样,显然,他对此已是司空见惯了,可这本来都是活生生的鸟呀!

一个周六,舒志钢带舒畅去延庆看鸟如何误入歧途。两根竹竿插成对角线,数张尼龙透明网错落悬挂。此为根据鸟的飞行高度而设置网的高度,叫绝户网。鸟儿不知人心,飞扑至此,桎梏网中,几番挣扎,有当场气绝者;有活过一半天,愤而绝食而亡者;有与人搏击后的伤者;有窒息而死者;还有运输途中遭重伤者……数十只冤魂成全一只待价而沽的笼中鸟,千真万确。

再去鸟市,舒志钢一眼看鸟,一眼看人。他问鸟贩:“干吗干这个?”鸟贩答:“混饭吃。”他又说鸟贩:“混饭的路千万条,为何非造伤害生灵这个孽。以前没人告诉你它们是受国家法律保护的鸟类吗?”鸟贩回答:“没听说过。我也不知道哪些是,反正有人要买,有人供货,我们就卖呗。”再问是从那儿进的,他说:“从房山鸟市,那儿逮鸟来卖的主儿可多了。”舒志钢心里又是一惊。1993年至今,舒志钢在明知救鸟又害鸟的事实面前仍从生活费中挤出钱来送给他又爱又恨的鸟市,而舒畅的衣服却一直由朋友接济。舒畅与父同心,攒钱买鸟放飞。

一个星期日的上午,一位到西山森林公园游玩的女士知道了舒志钢和女儿舒畅要在这里把带来的鸟儿放飞时对他说:“你真伟大!”舒志钢听了却只是苦笑。舒志钢嘴里不说心里说:且不说这年头“伟大”像“著名××家”“超级巨星”之类一样被滥用得一文不值,就按统计中最低的,一只野生鸟儿出现在鸟市上就有20只同类在抓捕贩运过程中死去看,我的购买行为实际上等于刺激着那些贪婪残忍的人继续去捕猎野生鸟儿。我可是带着十分矛盾和赎罪的心态去买鸟放飞的,只感到歉意和悲哀,哪有什么伟大可言?而我这点微薄渺小的努力,又能从鸟贩子手中救出几只野生鸟儿?

舒志钢只希望什么时候任何一个鸟市上都再也见不到野生鸟类,不再需要放飞,而且各种传媒上也不再有抓捕和释放所有野生动物的消息报道或故事。“如果有那么一天,那该多好!”舒志钢说着伸展了一下双臂,长吁了口气。

(《民主与法制》第5期和平文 图片摄影谭画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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